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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8章 閨閣娘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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草坪上那少年殿下, 回手自背後箭袋中抽箭, 搭弦, 一把拉開雕弓, 屏息靜氣,瞄準箭靶,姿態瀟灑流利,動作一氣呵成。

顯然已經練了很久,挽弓的手臂, 有點微顫,手上雖然套了玉扳指,也已紅腫,稚嫩的手指間, 眼看著已經磨出厚繭。但是, 凝視箭靶的眼神,依然專註, 晶亮, 仿若全身的精氣神都已經貫註到這一枝箭裏,手指上的那點挫磨,完全不被他放在心上。

“嗖”的一聲勁響, 羽箭飛離弓弦,劃破靜謐的空氣, 射向對面箭靶。

距離紅心,尚有寸許。

那殿下用力扁了扁嘴,飛快地又抽出一枝箭, 重新搭弦勁射,這回卻是過於急躁,一箭離弦,連中靶的聲音都沒有,擦著靶外尺餘掠過,在附近侍從的驚呼聲中,遠遠落進水池。

李重耳雙眼微紅,兩邊唇角都向下撇去,只緊緊繃住,一聲不吭,又回手摸向身後箭袋,抽出一枝,又一枝……

“殿下,今天大有進益了,三十餘箭射中紅心。”屠將軍待得他全部射完,方才上前,滿臉堆著笑容:“假以時日,必有大成。”

李重耳轉過頭,臉上的陰雲密布,嘴巴也翹得可以掛箭袋了:“二百箭只有三十餘箭命中紅心,你也誇我?別以為我聽不出真心假意!”

“嘿嘿,殿下的箭術,已屬不凡。百仞之外,三十餘箭射中靶心,在軍中都是了不得的勇士了,殿下還未成年呢。屬下也算是從小習武,現在也做不到這般準頭,當然了,屬下沒有殿下勤勉,每日數百箭的練法,讓屬下……”

“本王能跟你比?”李重耳將雕弓丟給身後侍從,忿忿地走出草坪:“本王要學的是澹臺將軍,據說他十八般武藝,樣樣嫻熟,百仞之外開弓,箭箭連珠射中紅心,對刀對槍,一招制勝,拳腳膂力,也是非同常人,本王不能枉負這飛天賦予的神力,必當練就一身天下無敵的功夫!”

“來日方長,來日方長。”屠將軍不以為意,始終賠著笑容:“稟殿下,皇子封王,要有輔護都尉,五兵精選了數名世家子弟,聖上指了禦府丞霍承安的大郎霍子衿給你。十二歲,也是允文允武,少年才俊。喏,快過來拜過殿下。”

霍子衿連忙上前跪倒稽首:“屬下霍子衿,參見韶王殿下。”

“免!起來說話。”

兩個少年,自此方面對面地對視了第一眼。那李重耳身量甚高,雖比霍子衿小兩歲,但個子不相上下,眼眸中滿是囂張銳氣,凜凜逼人,霍子衿自幼也算是見慣場面,然而在他的逼視下,也不自禁地俯首垂了眼簾。

如今回想那天情形,仍清楚記得當時的心情。沒有喜悅,沒有興奮,滿心都是委屈和不安。

霍子衿本來,自薦的職位是肅王李重華的輔護都尉。李重華是聖上李信的第四子,只比李重耳大兩個月,也是同時封王。父親霍承安說,那肅王是著名的秀麗人品、雅致性情,恬淡聽話好伺候,跟著他準沒錯兒;卻不料在殿試那天,聖上李信看中霍子衿端莊穩重,硬是臨時調換,把他指給了韶王李重耳。

為的是什麽?就是因為這李重耳性情跋扈自負,我行我素,須要一個極沈穩的侍從。

本來就是不情不願,又當場見到李重耳待人無禮,囂張傲慢,這胸中更是塞滿沮喪,臉上都賠不出笑容。那李重耳倒是毫不在意,一把拉起他的手看了看,見他指間有繭,頓時笑逐顏開:

“你也會射箭?來,射給我看!”

霍子衿只好聽命上前,張弓搭箭,連射三發,兩箭均中紅心,唯有一箭微偏。李重耳拍手大笑:“不錯!以後每天陪我習箭,限你一個月,教我勝過你!”

身後的屠將軍嘬了嘬牙花子,用同情的眼神望了一眼霍子衿。……

時光倏忽,一眨眼七年飛逝。如今的李重耳,躍馬開弓,百步穿楊,軍中人人稱羨,只有霍子衿知道,那是他每日數百箭風雨不改,經年累月練出來。皇子習武,一向有之,但是大多也只是為了健體防身,唯獨李重耳,練箭習槍,都為的是要上疆場。

“本王要學的是龍驤將軍澹臺詠,一手金槍出神入化,舞起來水潑不進,無人能夠近身,傳說他在陣中沖殺之際……”

好端端一個皇子,一提起他那人生榜樣澹臺詠,便眉飛色舞如個說唱變文的藝人一般,霍子衿起先還畢恭畢敬地肅立凝聽,後來時日長了,對殿下不再那麽畏懼,一聽他提起澹臺詠的名字,便一臉生無可戀的神情。

“殿下金枝玉葉之體,豈能與尋常將官一樣親臨戰陣,一旦有個閃失……”

“閃失,閃失,你滿腦子除了閃失之外還有沒有別的?我娘也沒像你這樣對我管手管腳!我是男子,不是閨閣小娘們兒!走開,叫侍女送新衣服來!那朱袍顏色不新鮮了,今日換那件新染的穿,聽說中原最時新的樣式是領緣織如意雙麒麟紋,叫少府寺依樣給我制幾件,織金要細,經緯密實些,顏色不要茜草,要朱砂……”

眼下的李重耳,又在精心挑選他的每日新衣,自侍女推上的衣架中瞄來瞄去,親自選了一件新制的八寶蓮花暗紋袍衫穿戴起來。這殿下自幼愛惜姿容,喜歡漂亮衣裝,也是多年來本性未改。霍子衿看著他滿臉得意地對鏡自照的樣子,心中暗暗腹誹:

“穿得再漂亮又有什麽用,等會兒還不是被那七寶按在泥裏打。”

“殿下,依屬下之見,今天還是不要去比武了,出征前都不要去。”出自一名輔護都尉的責任心,霍子衿終於還是鼓足勇氣說出來:

“出征殺敵,多少都要討個吉利,殿下每次比武屢戰屢敗,今日也……也難求一勝,臨行前搞得大敗虧輸,未免有傷志氣與威風,還是待得來日凱旋再比不遲!”

“為人當講信義,說好了不見不散,就不能臨陣脫逃,輸了也要去。”李重耳對鏡正冠,揚眉欣賞自己的姿容:

“再說了,我即將遠行,起碼兩三個月才能回來,也應該跟他道個別。輸贏的事嘛……你知不知道凡事都有定數,一生註定的勝負也就那麽多,我在他這裏輸過了,戰場上就會贏回來……餵,你怎麽知道我就一定輸,你到底是他的人還是我的人!”

霍子衿悻悻垂首:“祈願殿下能贏。”

李重耳哼了一聲,攤開一只左手,遞到霍子衿面前:“這個給我放回佩囊,小心裝好。”

霍子衿雙手接過,只見是一只小小白瓷瓶,形作扁圓,貌不驚人,瓶口已然塞住,依然散發出一絲微微的異香。

這殿下真是越來越邪性了。

愛穿漂亮衣裝也就罷了,精心修飾儀容,連打架都聲明不準打臉,也都罷了,如今居然還玩起香來!他自幼不愛花花草草,從不在室中燃香也不在身上佩香,聖上賜的珍奇香品全都棄之一旁不大使用,最近這是怎麽了?

前日忽然見他身邊出現這只瓷瓶,也不知是打哪兒弄來,喜愛無比,珍重無比,時時握在手中深嗅,讀書也嗅,議事也嗅,縱馬行在大街上,不知怎麽就想起來,自佩囊中摸出,把玩片刻,悠然湊到鼻端嗅上一嗅……

還說自己不是閨閣小娘們兒!這樣下去,遲早哪一天要像城中那些浮華少年,每次塗脂抹粉,擦得遍體異香……

霍子衿身為輔護都尉,眼看著自己的主上一路跑偏,真是看在眼裏,急在心上。手捧著這只瓷瓶,悶頭片刻,終於又奮聲開言:

“殿下,玩物喪志,不可不防。樂意玩香,在府中玩玩也就罷了,隨時帶著個香瓶,走到哪兒嗅到哪兒,這實在……太有損殿下風儀。這香瓶我替殿下收著,別裝在佩囊裏了,那虎頭佩囊是裝印綬用的,普天之下也只有殿下會在裏面放個香瓶……”

話音未落,已經感覺到凜凜殺氣,如刀如劍懸掃在自己頭頂。

“哪兒那麽多廢話。”

李重耳已經在眾人服侍下穿戴完畢,一身華服,光彩耀目地站在霍子衿面前:“給我細細裝好。用你的話講,‘一旦有個閃失’,可就不是去劈柴那麽簡單!”

霍子衿忍氣吞聲,自架上取過李重耳的虎頭佩囊,小心打開。那囊中已經裝了四彩朱綬的龜鈕金璽,側面夾層又裝了當年飛天賞賜他的玉瓶,如今再塞入這只瓷瓶,真是滿滿當當。面前的李重耳,氣勢洶洶地張開雙臂,待霍子衿將那佩囊於他腰間系穩,方和顏點了點頭:

“你懂什麽。這物件是一份深重心意,豈是尋常香品可比。待會兒比武時候,你給我摘下來,好好捧著,回來趕午朝時候,重新佩上……”

霍子衿警惕地睜圓了眼睛。“什麽心意,誰的心意?”

李重耳白他一眼,摸摸腰間佩囊,整整衣冠,傲然輕咳一聲。

“你還真是賽過我奶娘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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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顆顆剛揉好的香丸,圓潤,微濕,異香撲鼻。依序排列在薄紗繃就的香羅上,仿佛一個列陣的軍隊。

蓮生小心翼翼地捧著香羅,擺到草廬背陰處,讓清晨的微風與艷陽,將香丸慢慢陰幹。

裹緊身上的猩紅絨氈鬥篷,用力搓搓冰冷的手指,捂在嘴邊呵一呵氣。寒冬臘月,草廬裏實在凍透骨髓,幸好有這件李重耳贈予的絨氈鬥篷,看起來薄薄的,卻比棉被還要暖和。蓮生身形嬌小,整個人都裹在裏面還有餘,大片火焰般的赤紅中只露出她一張小臉,更顯得面色瑩白如玉。

瞄一眼置在墻邊的計時香,時辰快到了,趕緊飲酒變身打架去。自從那日雪夜並肩對敵,對那小殿下起了莫名的親近之意,竟然特別期盼再見的日子,打架也好,聊天也罷,都是舒心適意的好時光。

臨行前不禁又停下腳步,愛惜地撫摸一下那座計時香。

這不是一般的香品。是她的功勞簿、勒功石、金牌、印綬……是在奔往香神殿的道路上,又成功踏過一關的寶貴記認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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